这是小森隼第一次的长途飞行。
当他逐渐适应了气压差带来的耳膜胀痛时,飞机已经跨越了白令海峡。
岩田刚典登机后很快驾轻就熟地盖上毯子入睡,配餐时空姐上前询问,小森隼轻轻摆了摆手。
他只要了杯水,机舱略显干燥,小森隼单手握着白瓷杯的把手,时不时地喝上一口。
这次的旅程本来只有岩田一人,他是在最后时刻才被通知需要同行。
三天的商务议程,十天的年假,总共半个月的行程,小森隼被安排的明明白白。
他坐在靠窗的位子,左手被身旁的岩田紧紧攥住,压在了毯子下面。
小森隼侧过身,看着岩田熟睡的面容,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如此的亲密。
在远离地面一万米的上空,小森隼忽然有了大把可以思考的闲余时间。
岩田前辈是个害怕孤独的人,像单纯的渴望玩伴的顽童一般;
岩田前辈是个有着极强控制欲的人,像复杂的追求名利的大人一般;
岩田前辈,并不是他可以拥有的人。
机窗外的景色由明变暗,直至完全沉入黑夜,小森隼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。
岩田刚典翻了个身,小森隼得以抽出手臂,走到了前舱狭小的活动区域。
一对母女站在他身旁进行着对话,母亲条理清晰地在和女儿解释着换日线的原理。
小森隼听到女儿稚嫩的发问,“妈妈,那我失去的时间还会回来吗?”
“会的,当我们再次回去的时候,一切都会归于正常。”
机舱上方的射灯打在了她的头发上,在四周形成一圈光晕。
小森隼想,也许这就是某种神祇。
回到座位上时,岩田已经醒来,裹着毯子在喝浓汤,神色倦乏。
“最讨厌长途飞行了,无论多少次还是觉得痛苦。”岩田抱怨道。
小森隼轻抚着他的肩膀,岩田长舒一口气。
飞机准备降落,打开遮阳板的瞬间,直射进客舱的阳光洒满了小森隼的半身。
他的黑发被染成了金黄,连睫毛都像是沾上了金灿的粉末。
小森隼注意到了岩田的凝视,转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。
岩田想,这是属于他的金色男孩。
Nature’s first green is gold,
Her hardest hue to hold.
Her early leaf’s a flower;
But only so an hour.
从肯尼迪机场出发,小森隼看着窗外途中略显灰败的工业城市景象,略显吃惊。
“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,很像蝙蝠侠里的哥谭市。”
坐在身边的岩田刚典听完后大笑了起来。
小森隼有些无措,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,岩田却非常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。
进入陌生的国度后,岩田像是卸下了某种伪装,露出了轻松柔软的内芯。
或者是替换了上了另一幅盔甲。
“我们需要穿过皇后区,然后才会抵达曼哈顿。”
“纽约……纽约是个非常复杂矛盾的地方。”
“它的光明同黑暗,繁华和落寞,先进与落后混杂在了一起。”
“所以它能容下所有的人,所有的事。”
岩田刚典低下了头,像是某种悼念:“不过就算是这样,它依旧无法挽留住所有人。”
车里的电台广播适时地放起了Led Zeppelin的歌曲,半个世纪前主唱高亢清丽的声音充斥着整个车厢,不停重复着同一句歌词。
Babe, I'm gonna leave you,
Oh, baby, you know, I've really got to leave you.
车子缓缓驶入曼哈顿上西区,途径路口一幢气势非凡的古老公寓住宅,极高的屋檐塔尖,像是欧洲文艺复兴建筑一样的外墙装饰和雕花阳台,正面的拱形门廊巨大无比。
岩田降下车窗,指着那里轻声对小森隼说:“这就是约翰列侬遇刺的公寓门口,大野洋子和他的儿子一直居住在这里。”
小森隼的嘴巴张成了O字型。
他们在离那栋著名建筑几条街区远的地方下车,路边是一幢幢紧紧挨着的town house。
进门就是一条狭小细窄的楼梯,和日本的一户建完全不同。
上了二楼,视线一下明亮开阔,到处可见的黄铜把手,全房间铺设的地毯,客厅墙壁镶嵌的货真价实的壁炉,巨大的深棕色皮质沙发,是太过典型的美式风格,小森隼一下子有了身处异国的实感。
他坐在铺满白色瓷砖的卫生间内,脚旁的藤篮中放着不少杂志,英文日语的都有;另一个玻璃材质的摆件中装满了不同味道的迷你蜡烛和香氛。
这是一个另人向往的家。
小森隼不知道屋主是谁,岩田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他一个朋友的房子。
也许是旅程太过疲惫,或者是陌生的大床过于柔软,他们沉睡了很长时间,小森隼醒来时有些恍惚。身旁的岩田因为时差的关系感到稍许不舒服,彼此都没有什么力气交流。
小森隼查到附近有一家日式水炊锅的餐馆,步行的距离就能到达,他们整装出发。
却在路上迷失了方向,兜兜转转二十分钟还是找不到正确位置,小森隼把脸色苍白的岩田安置在了路边长椅上。
“前辈,你在这里等我,我找到以后再来接你。”
岩田看着小森隼拿着地址,用生涩的英语向行人问路,手舞足蹈地比划着。
岩田微笑着抬起头,今天的阳光温暖而充足,他闭上眼睛享受着。
过了片刻,小森隼气喘吁吁地跑过来。
“前辈,找到了!就在刚刚反方向的小巷子里。”
坐在充满着食物香气的餐厅里,岩田慢慢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,全身渐渐回暖。店主慢条斯理地搓着鸡肉丸子,看着走向洗手间的小森隼的背影说道:“现在这样细心的后辈真是不多了,他冲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遇到打劫的了。他还央求我能不能安排一个暖和的位置,说待会来的前辈身体不舒服。”
岩田偷偷地观察着坐在对面的小森隼,东京的日子太过忙碌繁杂,他们在兵荒马乱中见缝插针地交往。细细想来,有别于普通情侣,他们甚至没有经历过爱慕,追求,吵架和复合这种常见的程序。全部都是岩田单方面的单刀直入,而小森隼则是默默全盘接收。
岩田想,原来他是可以那么肆意妄为的人,小森隼似乎能激发出他所有潜在的任性。
小森隼的嘴唇常年干燥,他总是会习惯无意识地去舔它们。有时咬地厉害一点就会出血,他却从来没有喊过痛。岩田有时会恶劣地去想,小森隼的底限到底在哪里,而自己的底限又在哪里。
至今为止小森隼仍旧是个低调朴素的男子,并无沾染上浮华的气质。浅灰色的大衣里面是宽松的深灰色套头毛衣,永恒的大学三年级学生形象。
唯一一次失态发生在和发小聚餐后,对方岩田也见过,是个非常伶俐漂亮的男孩子,在业内知名的广告公司上班。小森隼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迷迷糊糊,岩田当天也是偶然兴起才会等在小森隼的家中。
发小扶着小森隼进屋,看到岩田挑了下眉毛,也没多说什么。
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开口了。
“岩田桑,我们家隼啊,虽然和你们是不一样,但也请不要戏弄他。”
岩田阴沉着脸,那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男孩居高临下地抛下狠话就走了。
他推了推还未清醒的小森隼。
对方半闭着眼睛,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。
岩田弯下腰凑到他嘴边,才听清楚他的喃喃自语。
“刚桑,请不要抛下我。”
“会有一点点寂寞的。”
只有一点点吗?岩田抚过小森隼的嘴唇,被他咬开的伤口还未痊愈。
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段关系无法长久,却又都不知晓何时才是终止之时。
在MOMA的巨幅睡莲画像前,他们肩并肩靠着。
今天展馆的人群出奇的少,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周围都没什么人。
岩田看着前方,轻声地说道:“其实所有艺术的载体只是为了逃避孤独,那些艺术家的作品,无论是文字,音乐,雕塑还是图画,都是在和自己对话。他们的狂躁,抑郁,偏执,热情全部通过作品表达了出来,然后跨越时空,引起后人的共鸣。”
“所以每个人的鉴赏都是不同的,只要有感触,你就和他们有了联结。”
“前辈,你会感到孤独吗?”
“我尽量让自己不会,有太多东西可以填补它,你甚至可以享受它。”
小森隼想,岩田前辈果然是个成熟的大人。
小森隼注视着岩田专注的侧脸,不知道在某个平行世界里,我们会如何相识。是否还会在同一个公司,你我是否还是前后辈,亦或者只是擦身而过的路人。
将来的某个时刻,岩田前辈是否会和别人坐在现在相同的位置,复述着和他说过的话呢?
每段感情究竟是不断的重复,亦或是独一无二?
岩田带他去了华丽的大都会剧院,图兰朵的上演彷佛是近期的城中盛事,小森隼不断在报纸和路边大幅宣传中见到,却没想到可以亲身参与到其中。
小森隼依旧是黑色大衣的打扮,只是在出门前,临时拿了副耳钉戴上,小粒的钻石在他脸旁熠熠闪动。
小森隼在镜子的反射中察觉到了岩田的凝视,露出了询问的神色。
岩田摇了摇头,心想:不知道隼本人有无察觉到,潜移默化中,他已经和当初的自己相差甚远。
他们步行前往,还未走近,便能看到矗立在空阔场地上的十多层楼高的建筑。配备着全幅玻璃的外观,里面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,十分流光溢彩,远远望去更觉震撼。
岩田似乎司空见惯,他对小森隼说,这里的人把看剧当成社交,有些老钱还保持着上世纪初的势利和挑剔,不过我不觉得与我们有什么关系,因为我们毕竟是外来的人。
小森隼在旁默默听着,他想,其实对于前辈来说,自己何尝不也是一个局外人呢。
图兰朵是一个老套的,一千零一夜式的西方视角的东方故事,冷酷美丽的公主最终和一见她便倾心的王子结合在了一起。
至于那个对王子一见钟情心的侍女,为了保护他而被公主虐杀。
小森隼困惑不已。
岩田说,整部剧像是个隐喻,他们每个人都着迷于追逐的过程,有些人的执念成功了;而侍女,死于自己的妄想。
小森隼沉思了一会,抬头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靥。
“前辈,我好像懂了。”
岩田有些恍惚,小森隼一笑起来,就好像恢复到了初见的样子。
他们迎来了纽约的初雪。
小森隼拿着咖啡杯,站在阳台仰头看着。
岩田从身后拥住了他,把下巴适宜地搁在他的一侧肩膀上。
楼与楼的距离很近,他们可以清晰看到对面大楼的防火楼梯。
“像美剧一样。”小森隼笑着说。
雪越下越大。
“隼你喜欢这里吗?我可以争取一个公司的外派名额给你。”
“这是个很好的机会,你可以在这里边进修边积累工作经验。”
小森隼沉默了很久,岩田以为打动了他。
“其实,纽约对我来说只是另外一个东京。”
小森隼直视着岩田刚典,眼神澄澈。
“我知道前辈有了新的追求对象。”
“我想,您已经不再需要我了,当初我的承诺已经完成。”
“前辈无需把我调离东京,其实辞职信我已经寄出,回国之后您就能收到。”
“所以岩田前辈,再见了。”
男孩柔顺的黑发被风吹乱,空中的雪花越来越多,落在了他们的身上,很快融化。
小森隼转身离开了。
岩田刚典听到大门关闭的声音,他心底柔软的那块地方,随着那声音也再次被锁了起来,他甚至听到了铁芯下沉时轻微的“咔嗒”声。
在异国的大雪来临前,他失去了他的金色男孩。
一切回归到了从前。
Then leaf subsides to leaf.
So Eden sank to grief,
So dawn goes down to day.
Nothing gold can stay.
Nothing gold can stay.